那是少年第一次俯视战场,周围有成百上千与他同样大小的孩子一齐站在山头。大多数孩子和他一样,缩在母亲的身后探头探脑向远方张望。
他们满怀期待着,无数视线,聚集在身后的队伍。
阵列整齐,装备精良的军队踏过,没有交谈,没有表情,只有武器和铠甲摩擦的沙沙声。
天空中没有日月,只有高耸的祖树发出无边的柔光,照亮远方。
伴着柔光,一群高大的“怪物”从群山中展露身形,高约三米,体型魁梧。它们搅浑在一起,围向世界中央,他们世代赖以生存的祖树涌动。
绵延的“怪物”,如同遮天蔽日的沙土。从草地弥漫到山边,再弥漫到遥远的地平线上,从一轮形如日冕的虚空光晕中漫出,加入冲锋的队伍。
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,前方的部队仍旧整齐,默默地伫立在原地,像一道苍苍莽莽的林。
它们快速接近了,外貌在槿的眼中越发清晰起来。看得清厚重的甲状外壳,在灰褐色的皮肤上微微颤动着,闪烁着青灰色的光。扁平的手背上一根更为细小的尖刺在奔袭中摇晃。
狭长的眼睛中没有灵气,暴虐,冰冷的气息压得孩子们脸色发白,喘不上气。
“槿,你要好好看着,这是为了守护我们的‘故乡’,远处就是我们的仇敌,异人。”他的母亲轻抚头顶,温柔地向他讲述。
在一片寂静中,祖树枝条一荡,漫天翠绿色的光点宛若春雨挥洒在每一名战士的身上。
“异人冲过来了,列阵!”在绿光覆盖身体的瞬间,他们的眼中精光乍现,枪尖高指天穹。
一声令下,部队骤然暴起,似狂涛怒浪般席卷。
霎时,金铁撞击声,呐喊声,灵能轰鸣声淹没了异人的尖啸声与垂死的悲鸣。
他们在祖树的光辉下如有神助,异人成群地倒下。
直到日冕样的光环逐渐黯淡,漫出的敌人越来越少。随着最后一只异人被绞杀,观战人群中爆发出一阵阵的欢呼声。
战场清理,清点伤亡,一切战后工作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。
与此同时,一个男人走回槿的身旁,蹲下身抱起了他。
男人身披银绿色玄甲,尽管他面容冷峻,身上浸透了紫红色的鲜血,但槿并不害怕,这是他引以为豪的父亲,守卫者的一员。
“害怕吗,孩子?”
“害怕,但我一定会努力,争取像父亲一样。”槿摇了摇头,用力搂住男人的肩膀。
他的父亲是守护者的领袖,是他的骄傲,是一族的最强者。
……
他的母亲坐在床边,正哄他睡觉,今天战场的残酷画面的确是把他们吓坏了。
“再过两年,等你满了十六岁,就可以通过考核获得新的姓氏,也就能像你父亲一样保卫‘故乡’了。”
望着母亲,他的心情平复了不少,父亲的身姿,已被深深地映入脑海,银枪银甲,万军中如入无人之境。
槿缓缓地合上眼睛,她的母亲坐在床前,轻声哼唱。
“离乡的孩子呦,零落山丘。”
“归乡的孩子呦,望不到头……”
这天他睡得很香,睡梦中,站在阵前的人变成了自己。父亲的武器紧握在自己手中,银绿的铠甲耀眼夺目,枪尖挑起,绞翻了异人的阵形……
睡梦中,无数喊叫声将他惊醒,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,跑出屋子却闯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。鼓起勇气向母亲的屋中跑去,他看不清母亲的脸上的慌乱,刚把少年抱紧,耀眼的白光正在天边亮起。
瞬时,天穹破碎,大地悲鸣。土石滚落声,惨叫声接连响起,他听不到了。
……
惊恐地从床上坐起,全身的剧痛让他使不出力气,滚落在地。环顾四周,有人仍在痛苦呻吟辗转反侧,挣扎着想要爬起。更多人只能用手指死死地抠紧地面,躺在地上发出微不可闻的呼吸。
“你醒了,感觉怎么样?”
有人扶起了他,询问自己的情况。他看着对方不断开合但没有出声的嘴巴,心中一阵恍然。挣扎着举起手摸了摸自己的头,上面裹满了止血的布料,耳朵没了知觉。
父亲也来了,他的身上满是血污,这一次是鲜红的。他背起自己,所有活着的人都被带离了此地。
过度失血使他的意识开始模糊,恍惚间,他望见了遮天蔽日的祖树被贯穿身躯。房屋和道路被夷为平地,丰饶的田地与尸体混杂在一起。
曾经的静谧美好都消失了,现在他只看得见一幅令人悲恸,恐惧的景象。
此刻陷入恐慌的不只他一个人,一个队伍,一个街道,而是整个渺小的世界。
最终只有几百人排成一行长长的队伍,蹒跚在昏暗的手提灯下。顺着破碎的大道,步入祖树旁庄严肃穆的祖祠。
年幼的孩子被逐个放置在中央的石台上,在灵能驱动下,奇异的纹路顺着石台底部把他们慢慢包围。
槿躺在台上,感受着一缕缕暖流涌入身体,他强迫自己打起精神,瞥见其他人正围坐一圈,大声呐喊。
“以身祀祖,驱暗破敌!”父亲虎目圆睁,嘶吼一声,紧攥双拳。数百人同时爆发,源源不断的灵能被注入祖树。
祖树枝条肆意飞舞,漫天花瓣草叶飘落,晶莹剔透似美玉水晶雕琢而成,在重新散发的光明中绽放出动心人魄的威力。
花开了……
娇柔的花雨覆盖了天空。无数异人不约而同地抬起头,在这至高的唯美前,丧失了全部的情绪。
花瓣闪过,犹如钢刀划过发丝,异人碎裂成几块,没有挣扎,没有痛苦。远方的虚空光环如镜面般悄然破裂,世界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沉寂。
祖祠内,尚有几人存活,勉强倚着石台喘息,停顿了片刻,又撑起身子开始检查几十个孩子的情况。
还有生命的已不足十人。
“‘继绝’开始!”
几人咬紧牙关,脸涨得赤红,鲜血从体内喷涌而出,沿着石台的刻痕缓缓流淌。
“啊!”
还有呼吸的孩子们全身青筋突然暴起,有人只哀嚎了几声就断了呼吸,众人心中一片悲凉,但仍然加强了力量。
金红交织的血液,化作无数丝线肆意钻入槿的身体。他面色狰狞,筋骨不由自主地震颤膨胀起来,时而血肉撕裂又随即愈合,时而皮肤泛光抽搐不止。
这是身体的磨砺,灵魂的淬炼,是守护者得以延续的传承力量。
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,灵魂撕裂般的痛楚占据了他的全部思考能力。
但至诚至热的意志,总是会在生死危机中迸发出无穷的力量。
喉咙因伤创发不出声音,就由灵魂咆哮。
身体因痛苦失去了控制,便由意志握拳。
如同稀薄的碳元素在不可思议的强压中,化为晶莹而坚不可摧的金刚石。灵魂和意志得到了飞速的飙升,蜕变到了全新的层次。
剧烈的痛楚被完全压制,如同跑步的人乘上了跑车,将痛苦远远地甩在身后。他的眉头开始舒展,身体不再撕裂颤抖,渐渐有了意识。
“快看,他成功了,他成功了!”
“居然真的有人能成功……”
原本死马当活马医的几人脸上露出了喜悦,尽管已奄奄一息,心中却扬起了无限的希望。
槿的父亲此刻全身没有血色,他勉强站起身,走到槿的面前,轻轻抚摸他的头,那个终日冷峻的男人,此刻无比温柔。
玄甲化作流光,在掌心凝聚成一颗珠子,塞入槿的手中。又摘下戒指,戴在他的手上。
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,槿战栗起来,虚弱的身体试图翻起身,额头上的手已经悄然滑落。
跪倒在地,攥住父亲的手,将它紧紧地贴在自己胸口,企望他还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。但他的身体已经僵硬,仿佛一块寒冰。
槿愣了半天,迷茫地向周围望去,一片寂静。
……
不可名状的攻击贯穿了天地,毁灭了保护此世的结界。危难之际,幸存者透支灵魂,以稳定天地,消灭残余异人。
如今,族群未灭,还有唯一一个成功的“试验品”。
他走出祖祠,玄甲披身,长枪紧握,枪尖遥指长空。一切都如梦中相似,但不再是他想要的结果。
昂首注视祖树,一轮柔光正冉冉升起。流泻的白光映照着死亡,掠过每一处阴影,再掠过一滩血泊。他凝望一具具支离破碎的身体,再转身看向目光空洞,嘴角露出笑容的父亲,轻轻地蹲下,为他合上眼睛。
槿呆立在原地,脑中一片空白。
自己应该哭吗?
可惜他流不出眼泪,甚至做不出表情。
……
十年……二十年……五十年……
那破天裂地的一击未再出现,祖树的生机在稳定恢复,他也仍是那个少年模样。
依靠祖祠中形似日晷的仪器辨别时间,他将近年的事迹详尽记述。
加固结界、灭杀异人、修炼灵能、查阅典籍……
他顺着残破的典籍,找到了父亲未来得及交代自己的使命——祖树下一扇斑驳的石门。记载中,它连接着族群的故乡,守护者代代镇守此世,却从未有人踏入,无数的族人拼尽全力也未能在它的身上留下痕迹。
传说,只有当它主动开启,守护者才能踏上故乡的土地。但数万年未曾有过变化,于是传说便只能成为传说。
一百年……两百年……遗憾的是,“日冕”在战斗中损坏,在祖树永不黯淡的光耀下,失去了参照。但幸运的是,他发现了一点遗存的种子,开始尝试为世界再次披上绿衣
时间的流逝已不得而知,但他的使命才刚刚开始。
在漫长的岁月酝酿沉淀中,祖树的协助下,于沉默中蜕变,晋升至无数人,包括父亲穷尽一生追求的境界。
在异人眼中,他是屠戮万千的死敌。
在族群眼中,他是顶天立地的英雄。
这是他自认为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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